1982年秋,我与妻旅游结婚,选择沪苏锡杭之旅。从福州马尾港搭乘“茂新”号轮船到达上海,而后乘绿皮火车到苏州与无锡,又从无锡乘轮船,航行太湖与京杭运河,到达杭州,投宿亲戚在某大学的教师宿舍中。游览几日后,发现可乘绿皮火车早出晚归做绍兴一日游,大喜过望。
吾辈的少年与青年时代,鲁迅作品大量编入小学与中学课本,而且大多都与绍兴有关,比如,三味书屋刻在书桌上的“早”字,百草园的少年欢乐世界,坐在乌篷船上看社戏,闰土手持胡叉、在月光下刺向猹的形象,还有咸亨酒店孔乙己“多乎哉,不多也”的喃喃自语,无不让人感觉,绍兴就是鲁迅的绍兴。
那年的一日游,所有耳熟能详的鲁迅作品,几乎都可以在作者家乡找到验证,同时也为绍兴的历史文化底蕴所折服。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,鲁迅故居隔条街便是沈园,陆游的《钗头凤》墨迹犹存廊壁,已成绝唱。城内有青藤书屋,明朝名士徐渭手植的青藤,据说一半给雷击了,另一半在“文革”期间被连根拔去,现在的青藤是后来补种的。城外有大禹陵,庄严气派的古建筑、古石碑、古河道,令人肃然起敬。
1999年国庆节,是我国第一个长假黄金周。读高一的女儿要求去旅游,问她想去哪里,答:杭州与绍兴。那是一趟长途自驾,早上从宁德出发,晚上只能投宿临海市,次日清晨出发,意欲中午到达绍兴。女儿说,最好能到咸亨酒店午餐,果然如愿以偿。咸亨酒店熙熙攘攘,一桌难求,我负责找座位,妻点菜,让女儿买黄酒。女儿居然端来3大碗,让我们大为赞叹:豪爽!女儿解释,孔乙己爱的花雕酒,一定好喝。
我以为,女儿想去绍兴,也是因为鲁迅。说明鲁迅的文章,到女儿为止,已经影响了我们三代人(包括父辈)。当然,年轻人喜欢的绍兴,不仅有鲁迅的大块文章,更有沈园的缠绵悱恻,水乡的河网密集,古桥的千姿百态,兰亭的千古一帖,还有用脚划桨的乌篷船,婉转动听的越剧与风味浓郁的绍兴菜。
多年以后,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,我与妻再访绍兴。此番旅行的兴致所在是领略中国大运河的风情,选择从宁波出发,沿着浙东大运河,一路自驾,进入古越城。
进城前先登吼山。这里古时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、力图复国大业的根据地,而今是登高远眺、寻觅大运河江阴故水道的最佳处。正值桃花艳丽,杨柳迎风,好一幅花红柳绿的江南水乡田园画图。
运河博物园是绍兴人的杰作,园中的“古越照壁”、石桥纤道、旗杆碑柱、楼台亭阁,风云际会。这些旧物件斑驳沧桑,矗立在运河两岸,重现历史风貌。然而,当你走进“碧水贯街千万居,彩虹跨河十七桥”的安昌古镇,一定惊叹流淌几千年的运河水,至今还在滋润着古镇民众。
虽然兴致在运河,但我们还是选择下榻在鲁迅故居附近的桔子酒店,还是去咸亨酒店用餐。却不料,在咸亨酒店门口,被候在孔乙己铜像旁的三轮车夫劝阻了。老车夫说,与其去咸亨酒店,不如坐上我的车,带着你们去小吃街,点上炒三鲜、白斩鸡、梅菜扣肉、炒田螺,外加半斤花雕酒,花100多元,包你们满意。酒足饭饱后,为你们义务讲解,去看王羲之的画扇桥、蔡元培故居、周恩来祖居、秋瑾就义的古轩亭口、八字桥、鲁迅故居等等,全程坐三轮车,走街串巷,仅收费120元。
老车夫如是说,也如是做,我俩下午的三轮车之旅称心如意。
绍兴不愧是个优秀旅游城市,自然风景与历史人文独树一帜,连老车夫都如数家珍地概说“五个之乡”:江南水乡、古桥之乡、黄酒之乡、书法之乡、名士之乡。但在吾辈心目中,五个之乡皆在“鲁迅故里”的麾下。
所以,鲁迅故居与纪念馆,三味书屋与百草园,虽去过还是要去。三味书屋的“早”字依然清晰,可谓朝花夕拾;百草园的皂荚树尚在,只不过是后来移种的。纪念馆规模已经扩大许多,堂而皇之,鲁迅的雕像似乎改变了姿势。我们与他老人家几番合影,而后将39年前的老相片拿来互相对照,却异口同声地说:还是当年简约素雅的环境好。其实,也许只是下意识缘于对逝去青春的一声叹息。鲁迅未老,吾辈老矣。
仔细想一想,我们这一代人,还好有鲁迅的作品可读。特别是“文革”的漫长日子,绝大多数中外名著成为“毒草”,唯有他老人家的小说、散文、诗歌、文论,皆可以一读为快,反复诵读。我们这几代人,大概没有人不知道鲁迅,而且所有的中小学生,都学习过他老人家的作品。可以说,这种现象在中国文化史上,是一个奇迹。
大概正因为如此,改革开放以来,鲁迅的作品在中小学课本中逐渐减少。有人深感遗憾,甚至痛心,我却以为正常,因为文学的大花园,毕竟要百花齐放。但有一种观点我始终坚持,那就是,中国现代文学家,最有资格获得诺贝尔奖的,非鲁迅莫属。
绍兴因鲁迅而骄傲,吾辈因鲁迅去绍兴。
(题图摄影 徐龙近)